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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首日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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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爺——”

“大老爺哎!”

“是真的進錯門了,我原本要去的隔壁隔壁的,不知道怎麽拐進這一戶了,這裏原來有個院子的啊?”

“我上有八十老母,下有八歲幼子,老爺,大老爺——”

阿暈的院子裏,從未有這麽吵鬧過。

打扮成小兵模樣的男裝女子,沒來得及逃跑的嬤嬤,全蹲院門上哀嚎。

她們本想直接跪下求饒,但李朝霜以不喜歡為理由拒絕了。

他非巫祝,不通神明,哪有資格受人大拜。

但這只讓男裝女子和嬤嬤覺得,他的脾氣果然如異人那樣古怪。

她們哭嚎間用眼神互相指責。

——消息也不打聽清楚!這麽顯眼的異人,你那些小蘿蔔頭就給出一個“腿腳不靈便,明明是個大男人卻叫人一路背進城”的描述?他哪裏腿腳不靈便了?!

——我家孩子沒見過異人,哪裏曉得那麽多咯!反倒是你這個大人,明明發現目標不對,都不能隨機應變糊弄過去,不暫停計劃,明明是你錯更大!

——你的錯!

——你錯大!

——你的錯!

——你錯大!

眼刀在一老一年輕兩個女子之間飛來飛去,刀光劍影之激烈看得李朝霜差點鼓掌。

坐在木椅上,他姿態更加放松,就差一邊喝茶一邊看戲,引得男裝女子和嬤嬤停下動作。

門外,男裝女子和嬤嬤幾次驅趕,依然沒有趕回家的女童們,都圍在這裏,竊竊私語,擔憂看向門裏。

李朝霜對她們笑笑,這些孩子頓做鳥獸散。

但過不了一炷香,她們又會圍過來,像是院子空地上撒了稻米。

男裝女子和嬤嬤不再哭嚎,只哀嘆連連。

相比於異人們的異術,陣法是常人也能學會一二的東西,至於在自家院子裏布陣這種做法,講實話,好像誰家喬遷時不會請巫祝看風水一樣。

所以她們只當這家院主人,是花錢做大局的富商。

富商沒什麽好怕,男裝女子一身小兵打扮,顯然和盤踞在南桂城的石家軍有牽扯。

南桂城叫石熊這土匪頭子打下,已有六年之久。他和他的石家軍橫行霸道,乃是滔州的無冕之王。

敢來這裏的富商,哪怕身後主子勢力強勁,遇到石家軍的強盜,也只能趴著。

但異人就不同了,巫祝、文士、劍客,這些異人的手段常人哪能明白,兩者相遇,反而是男裝女子這樣的地頭蛇不敢惹事。

李朝霜不曾行走凡塵,但在劍閣,在瀛洲島,有許多人來給他講過故事。

這樣的事,他瞧幾眼就明白過來。見男裝女子和嬤嬤越發沈默,沒有好戲看了,他才收起好奇心思,問:

“你們是何人,可以說說了。”

男裝女子知道,到這裏已無法糊弄。摘掉頭頂的纏棕大帽,起身行了個萬福,開口道:“小女子石青,是南桂城慈幼院的那個,那個院長。”

她是女子,但看上去貫不擅長這種禮節,比起踹門那一腳,她萬福的動作要僵硬許多。

嬤嬤瞪了她一眼,同樣萬福道:“老婆子是慈幼院的嬤嬤。”

李朝霜聞言想了想,點點頭道:“慈幼院,這個我知道的。”

自前朝開始,各州城皆會設慈幼院,收留孤兒。大泰沿襲了前朝這一慣例,並將所有慈幼院收歸朝廷,由當地衙門每季撥款,不許私人開設,以禁前朝後期慈幼院內愈發盛行的買賣之風,實行以來,鄉人多有誇讚。

李朝霜瞧了瞧周圍環境,聽隔壁院子裏小孩們的吵鬧聲,又道:“但我記得,大多州城,慈幼院設在城郊,而非城內。”更別說這種小巷的院子裏。

石青忙回答:“回老爺,的確如此,可那處院子,因為夠大,叫石家軍一位校尉搶去了。”

李朝霜睡了二十年,對當今局勢其實不太了解。

石青先前氣勢洶洶踹門進來,嘴上就說奉石將軍的命令,但一城駐守將軍沒資格喊每家每戶查房契,要這麽做,至少得是府令吧?

他隱隱感到,這二十年裏,自己可能錯過了什麽事,嘴上則問:

“衙門給慈幼院撥錢,衙門不管?”

石青和嬤嬤的表情,突然變得奇怪。

當今太上皇昏庸無比,以至起義不斷,各地盜賊成群,搶山占地,自立為王,掀起叛亂。即便新皇繼位,已十六年,到了如今,依舊軍閥混戰,還歸屬於朝廷的,只有江北四州。

至於南方,高高低低的山頭,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,都有賊人占據。

南桂城的石熊石將軍,雖然現在自稱將軍了,十多年前也只是個山上的強盜頭子。

他掌管南桂城乃至滔州,撈錢撈糧還來不及,怎麽會給慈幼院撥款?

石青小聲說了這些事,見黑發青年陷入思考,又道:“這石家軍雖橫行霸道,但石熊打仗有一套。南桂城數年不曾遭兵禍了,周邊百姓都往南桂來,城裏城外人越來越多,丟棄的孩子也越來越多。”

當初石家軍入城,就到處搶劫。後來駐紮這裏,更是直接強占民居。

空屋子,好地方,賺錢的鋪子,全是他們的。要不是城外的安全更不能保證,石青也不至於花費好一番手腳,買下阿暈隔壁的院子,安置慈幼院裏的孩子。

可孩子越來越多,一進的院子,已不夠住下。

左右都是她動不了的人,石青只能在衙門的檔案裏細細地查哪裏有空屋,忽然發現,隔壁就有一處。

可她哪有隔壁?

又查了許久,她和慈幼院才發現,隔壁是一座“鬼屋”。

管它是不是鬼屋,只要能拿到院子,打通成一處兩進院,就再好不過!

石青甚至請了看風水的過來,可惜沒有卵用。

這樣的心思本來會慢慢放下,哪知道,慈幼院的孩子看到今天有兩個陌生人進城,還消失在了這條小巷裏。

在這座城混久了,石青同樣滿身土匪習性。就算穿裙裳,也會被人認作漢子女裝。

當時得知這事,她當即一拍桌子,決定幹了。

隔壁院主人初至南桂,消息定然不通,她能直接假借石家軍的名頭,空手套院子。

但此刻石青只能在李朝霜面前哭:

“老爺!我真的錯了!”

“你眼圈不夠紅,”李朝霜指出,“挺假的。”

石青和嬤嬤都噎住。

李朝霜笑了笑,好像半分不為石青是為了慈幼院裏孩子才做錯事,而心軟動容。

說是慈幼院,看上去更像是石青當頭的會社了。且不管如何,院子是小鳥兒的,李朝霜不能替他做主。

他道:“行,先將屋瓦的修繕錢給了吧,你們覺得得賠多少?”

石青和嬤嬤不敢對李朝霜未曾心軟露出遺憾,連連喏是,報出一個高出市場的數來,又聽黑發青年道:“兩刻時內拿來,能做到嗎?”

有點勉強,但石青和嬤嬤依然點頭。

等李朝霜說“那就這樣,你們去吧。”,她們才松了一口氣。

石青和嬤嬤小跑離開,離開前,石青還記得將大門重新裝上。

院大門關上後,女童簇擁兩人離去,李朝霜在院子裏聽到,她們嘰裏呱啦說他真是個奇怪的人。

黑發青年眉梢舒展不少,但尚未露出笑意,就聽到另有一人趕來。

趕來的人是尋石青的。

“青姑娘!不好了!王小娘方才生產,誕下後發現是女娃,便準備要將孩子丟進城外明珠江裏!”

“怎可!”石青高呼,“他們到哪裏了?快帶我去!”

墻外腳步紛擾,李朝霜聽得一怔,想要跟去看看,有沒有什麽能幫上忙。

可他往門口走兩步,按住胸口,又後退三步,坐回木椅上。

糟糕,剛才看戲太過愉快,忘記控制情緒了。

深呼吸,平緩,深呼吸,平緩。

不能死在這裏。

他喘著氣,不知過了多久,眼前重重黑影才消失,這個時候,墻外已聽不到人聲。

……也是,李朝霜嘆了一口氣。

在家門口看戲就罷了,離開這座院子太遠,若發病了,只會給旁人添麻煩。

世情與二十年大不一樣,以防萬一,最好還是……

李朝霜這麽想,面無表情等突如其來的一陣胸悶過去,又擦幹淚水,按壓微紅眼圈,起身在大門前徘徊。

於是年輕鹓雛回來時,看到的就是李朝霜轉圈的模樣。

“哎?門怎麽倒了?”

只是推門進來,卻得到哐當一聲,阿暈感到奇怪。

他沒多在意,又對李朝霜道:“我帶藥回來了,你看看是不是?”

李朝霜接過藥打量,幾個瓷瓶入手溫熱,上面的禁制確保只有李氏血脈才能打開,的確是露娘請人送來的藥沒錯。

他耳邊阿暈說著本地巫廟主祭、乘風太保,還有那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事。等阿暈口幹舌燥地說完,他擡頭笑了笑,道:“就是這個,收拾好我們便可啟程去不周了。”

這個笑容卻看得阿暈楞了楞。

年輕鹓雛不懂委婉,直接問道:“朝霜,你什麽事不開心?”

“嗯,”李朝霜笑容不變,“沒有啊。”

阿暈伸手,似乎想觸摸李朝霜的眼尾。

但還未觸及,害羞的鹓雛就自己收回了手。

他臉微紅,仍舊問:“為什麽不開心?”

李朝霜的笑容更明顯了些,無奈道:“沒有。”

阿暈不說話了,赤紅眼眸不再躲閃,認真盯著他看。

於心情變化上糊弄家人,李朝霜做這個真的很熟練,沒想到親近的家人都會受騙,認識還不到一天的小鳥兒反而看破。

是羽族有不同於人的六感嗎?他心裏突然冒出這個想法,表面繼續與阿暈對峙。

最後是小鳥兒後退了一步。

或者不能算後退一步。

“不開心的話,要不要在城裏逛逛?”堅持己見的阿暈問。

“……出門?”

“對,出門呀。”

“我不太合適吧……”

李朝霜無奈道。

阿暈卻抓住他的手,將他拉向門外。

年輕鹓雛強調:“走吧走吧,逛逛街心情就會好了。”

於是李朝霜只是眨了眨眼,就已經站在了門外,叫小鳥兒領著上街。

他乖巧走在阿暈身後,終於反應過來,一時恍惚。

……說著小鳥兒也不會攔我,結果攔下我的,是我自己啊。

我仍在籠中,並且和羽族一點也不像。

幸好,小鳥兒依然願意借出雙翼。

便只為這能自由飛翔的一時片刻,不管如何,我都要能騙多久就騙多久。

李朝霜掩住上翹的嘴角,道:

“好吧,恩公,在啟程之前,南桂有處地方我想去看看。”

朝霜的心情變好了!阿暈立刻發現。

果然出門到處飛最開心!

他翹起人形下不存在的尾羽,高興問:

“哪裏?”

李朝霜:“……”

李朝霜也不知道。

嗯,既然那不知名的夫婦,是打算將孩子丟進明珠江,他們直接去江邊就好。

一番思索下來,李朝霜張口要說出目的地,突然感覺到什麽,臉色一變。

“……恩公。”他喚道。

阿暈嗯了一聲,期待地看著他,等他說出去哪裏觀光。

李朝霜半捂住臉,最終選擇實話實說。

“恩公,我走不動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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